1. 十一分之一的小草

小草出生沒多久就上了報,貓媽媽一胎生了十一隻小貓,懷裡擠了十一顆小貓頭搶著喝奶,貓很少一次生那麼多胎,聞風而來的地方版記者喀擦喀擦照了幾張照片以後,有點沮喪地在旁邊嘀咕:「這紅眼要怎麼消除啊?」
他們在一塊剛劃入都市計畫內用地的空地整地時被發現。十一隻小貓,十一張小嘴讓貓媽媽疲倦得要命,連第一個來探勘的工程師的腳步都沒注意到,愣愣地看著背對陽光的這個巨大人影。
好在工程師是個好心的人,他找附近的愛心媽媽收留了小貓,十一隻小貓加一隻大貓擠在一個紙箱裡看起來很溫暖。
小草的媽媽雖然不太怕人,可是血液中仍有的野性,讓她沒有安全感帶著孩子留在人類住家裡。她連夜叼著十一隻小貓搬家,大嘴一張,銜住小貓柔軟的後頸,清晨四點不到,十一隻小貓已經安全搬到附近另一塊空地的廢棄工寮裡面,她是一個盡責的媽媽,十一隻小貓沒有漏失的,不過連夜叼了十一次小貓,還是把她累壞了。
這一塊地是畸零地,所以沒被忙著探勘土地的建商看上,野草生長茂密,蟋蟀、蝗蟲、小小的斑粉蝶…等昆蟲樂在其上。在工寮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底下,小草和他十個兄弟姊妹慢慢長大。
白天十一隻小貓在空地互相追打,抓蟋蟀、撲蝴蝶,偶而還有倒楣的路過老鼠充當小貓們的玩具。這一塊叢莽勁生的野地裡,貓媽媽隨手拈來就是狩獵教材,小貓們三個月大時,白頭翁跟麻雀要在這塊地上覓食就得小心翼翼了。
十一隻小貓裡面,有黑白的,有三花的,可是唯一跟媽媽一樣是虎斑貓的,竟然只有小草一個。也只有小草一個,不像其他兄弟姊妹們忙著玩耍,在媽媽離開空地時,他老會偷偷摸摸跟在後面看看媽媽要去做什麼。
媽媽是去乞討去了。十一隻小貓的利牙幾乎把她養分吸乾,光是空地上的昆蟲跟小鳥,根本不足以補足她需要的體力。
很少人能拒絕一隻漂亮母貓盯著你喵喵叫的眼神,買菜的阿姨,帶早餐上學的小朋友,就連本來討厭貓的賣魚阿婆,經過貓媽媽幾次眼神攻勢,也忍不住放了一小條香魚給她。
每次有東西吃時,小草就會快步跟上分一杯羹。貓媽媽往往是看到這顆小頭搶到食物前面了,才又好氣又好笑地賞了他幾記貓拳,然後母子倆一起大快朵頤。
但也有例外的人,小草跟著媽媽要東西的過程中,學會了如果提著食物的人對著你噓、甚至跺腳時,就不要再跟;有些時候,甚至從人的眼神,就可以看出是不是需要快跑離開。








2. 變成植物的茉莉

玉蘭阿姨是在提著菜回家時遇到小草的。她注意到這對母子常常出現在市場附近一片草地旁的小路,向人要東西吃。母貓很纖細,小貓頭大大肚子圓圓的,看得出來營養不錯。她從菜籃裡拿出一些本來要當晚餐的烤鴨,蹲下來看兩隻貓咪吃得開心,幾個月來她憂愁的眼睛終於煥發出一點點光彩。
小草也有注意到這個友善的阿姨。也只有這個阿姨,會讓他連東西都還不想吃,就先挨到她身邊磨磨蹭蹭。為什麼會特別喜歡這個阿姨,也許是因為她給的東西都特別好吃,連魚骨肉骨,她也細心剔掉了;也也許是因為這個阿姨碰觸他臉頰、耳朵、下巴的方式,像媽媽舔他,讓他感覺很舒服。小草的兄弟姊妹太多了,要搶到媽媽的懷裡撒嬌常常得打上一架才能辦到。
不過為什麼喜歡一個人,很多時候往往連貓咪自己也不明白。

某一天,貓媽媽吃完一個阿婆給的魚內臟就先離開了。小草他們已經三個多月大了,貓媽媽越來越討厭小貓們跟前跟後。他慢吞吞地細嚼慢嚥,吃完才發現媽媽不在身邊了。回到空地,只剩下三個姊妹還在原地打滾嬉戲。
小貓們已經到了該獨立的年紀了。
媽媽一直沒回來,其他兄弟姊妹也是,小草跟姊妹們嬉鬧一下,睡了個午覺,有點迷惘地發了一會兒呆,就跑到平常要東西吃的小路上。
玉蘭阿姨今天提了一罐罐頭來,裡面有許多起司和雞肉,好吃極了。一直到吃完,貓媽媽也沒再出現過。小草吃完在原地洗臉,玉蘭阿姨伸出手指頭輕觸小草的臉頰,小草親熱地把頭挨到她手掌磨蹭。
思索了很久,玉蘭阿姨毅然把小草托在手心抱起來,第一次被抱得高高的,小草有點害怕。可是在她的脖子旁邊感覺脈搏的跳動,很像之前在媽媽懷裡的感覺,小草就沒怎麼掙扎了。
玉蘭阿姨把小草帶回家,在門口,玉蘭阿姨跟先生起了一點小小的爭執:
「…孩子這樣…貓…怎麼有時間…」
「…會醒的…她以前也喜歡…」
沒有爭執太久,玉蘭阿姨的先生就不再講話了。她把小草帶進一個房間裡,房間有點小,可是很乾淨,光線很好。
一個女孩躺在床上,插著呼吸管,眼睛張得大大的。玉蘭阿姨把小草放在女孩的手旁邊,讓她碰碰小草柔軟的毛皮,輕輕跟她說:「茉莉,媽媽帶一隻小貓回來了,貓咪很乖,很漂亮,像一隻小老虎一樣。妳要趕快醒來,跟貓咪一起玩喔。…小貓咪在草地旁邊發現的,我們叫他小草好不好?」
女孩沒有講話,玉蘭阿姨低頭幫女孩剪起指甲來。小草過沒多久就跳下床
四處探索環境去。
女孩是玉蘭阿姨的女兒,叫做茉莉,九歲,半年前上學的路上被一輛轎車從後面追撞後,就一直沒再醒過來。像一株植物一樣,悄悄地活著,可是卻不太長大。
小草在房子裡遊蕩幾個小時,到大家都入睡了,才又回到這個小房間,跳上床在茉莉的腳旁邊睡著。




3. 花兒又開了

在這個房子裡,小草很快長成一隻漂亮的大公貓。玉蘭阿姨買了貓咪專用的罐頭,一個禮拜還會準備一次水煮的雞肝,讓小草吃得毛皮發亮。茉莉的食物雖然得打得細細的從胃管餵食,玉蘭阿姨還是會在做菜完,嚐一下味道確定食物是美味的。
茉莉每天要剪指甲、翻身、拍背、按摩…,每次玉蘭阿姨在做這些事時,小草都會在旁邊看。他有點好奇這個躺在床上的女孩,為什麼對他的磨磨蹭蹭從來沒有反應。她是動物嗎?可是沒有一點動作讓他感覺到她的生命力;她是植物嗎?當他站在茉莉旁邊看著她的眼睛,又覺得那像一潭深深的池水,倒映出他好奇的表情,深不可測。
茉莉的靈魂正在流浪。
在一片廣大無垠的空間上,沒有色彩、沒有嗅覺、沒有聲音…只有無邊無際的漂泊。她忘了自己從哪裡來,也忘了自己要到哪裡去。像在母親的羊水裡,不斷地作夢。沒有目的的漂泊應該是自由的,可是漫無邊際的自由卻是一種沈重。在一片巨大的恍惚中,茉莉最先感覺到也最早甦醒的,是在她肚皮上輕踩的小草的腳掌。
玉蘭阿姨不在,小草就會跳上床去踩踩茉莉。茉莉的手軟軟的,腿軟軟的,身體軟軟的,踩起來很舒服,像以前跟媽媽要奶吃的情景。一開始玉蘭阿姨想把小草趕下床,可是沒多久小草又會跳上來跟茉莉窩在一起,趕了幾次以後就作罷,因為小草很小心,不會踢到茉莉的呼吸管或是胃管,只是在茉莉身上踩來踩去,或是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她。
春天到了,窗外的馬櫻丹和煮飯花綻放出鮮豔的色彩。小草來以後,茉莉的手指頭開始有反應了,從微微地顫動,到可以輕輕握拳…,玉蘭阿姨早就不趕幫茉莉按摩的小草了。
慢慢地,茉莉的眼珠能轉動,後來視線還會跟著走來走去的媽媽和跳上跳下的小草;某一天,她聽到玉蘭阿姨在責罵把花瓶弄掉的小草時,居然笑了出來,玉蘭阿姨的眼角餘光看到輕笑的茉莉,眼淚嘩地就掉下來。一開始茉莉笑得有點勉強,後來就越笑越自然。再後來,她可以用手指比出數字來。
「植物人因為貓咪按摩而醒來」,地方記者聽到這個消息趕來採訪時,茉莉已經可以靠著墊子自己坐著,小草窩在她的懷裡正在睡覺。記者跟玉蘭阿姨聊了幾句,到床旁邊摸摸茉莉的手,拿出相機幫他們照了幾張相。茉莉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,可是聽到熟悉的喀擦喀擦聲,小草馬上睜大了眼睛盯著鏡頭。記者翻著剛剛照的幾張數位相片,忍不住嘀咕:
「靠,怎麼又是紅眼?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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