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下計程車時心事重重,沒留神就用力關上車門,走了幾步路,總覺得身後怪怪的。失聰之後,許多感覺真的都敏銳起來。回頭,司機瞪著我,剛剛針扎似的感覺大概就由此而來,他臉色不佳地下車檢查車門,車子挺新,我剛剛那一關,大概讓他心頭在淌血吧﹗
我回頭走到車旁,指指耳朵,搖了搖手,努力擠出最誠懇的微笑。剛剛下車前是從後照鏡讀他脣形,勉強猜出價錢的。我上車時說了目的地以後就沒再開口,難得遇上寡言的司機,一路的沉默沒機會也沒必要向他解釋我現在聽不見。在我第三次打了這個結結巴巴的手語後,他才猜出我的意思,有些納悶,但是臉色和緩了許多,點點頭開了車走。
當然再開口說出“我聽不見”是容易得多了,可是我異於一般失聰人的口齒清晰,可能引致接下來的那一大串問話,卻不是我現在有心情解釋的。自從四周墜入無聲世界以後,我的舌頭也開始萎縮,五官中有一官半只剩裝飾的功能–耳朵和嘴,嘴還能咀嚼。
我站在鏡前看自己的臉,眼睛在上回瘀青退了以後就變得一大一小,鼻樑好在沒歪,嘴還算小巧,可是這幾樣兜在一起,終究是一張平凡的臉。自己從未美麗過,甚至平凡得連自己都討厭;也因為這樣的平庸,讓我在遇見第一個垂顧我的男人,就迫不及待將我的愛情滿滿地,謙卑地奉上。
耳朵,是受損後外觀上最沒影響的器官。當醫生告訴我我的耳膜破裂程度嚴重,可能會永久失聰時,我焦急地問他,真的沒有醫治的方式了嗎?他一臉抱歉,卻用加倍誇張的手部動作,在剖面圖上解釋我現在的病情。或許是接觸到的多是聽力有障礙的患者,總覺得這位醫師的臉部表情與肢體語言,較其他醫師來得豐富誇張許多。
我茫然地走出醫院,陽光嘩啦啦地灑了我滿身,灼熱,而且刺眼—難道這將是我以後面對世界僅剩的感知方式了嗎?我喜歡音樂,每次不管什麼理由被毆打後,我都是偷偷掛上耳機,靜靜流上整夜的眼淚,第二天以加倍的濃妝掩飾,才去上班。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,讓靜夜更加寧靜;蓋希文的藍色狂想曲像一場嬉戲,我常想像現在這些,包括疼痛,都只是我的妄想而已。當然,也有的音樂會給我幸福家庭的想像:凱文.科恩的綠鋼琴,總令我想起休旅車廣告的那一家人;交出駕駛權而忐忑不安的男主人、從容優雅的女主人,她說“那是因為我信任你”時的表情,好沉穩,好安詳。
我曾經給予的,也是這樣的信任,可是那樣安詳的表情,大概再也無緣出現在我臉上了吧!
也許痛哭一場會好些,可是十年的婚姻,行尸走肉的生活,讓我的情緒反應都麻木了–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面無表情,常惹惱了他讓他更不留情地動手。
街上的人聲、車聲,聽來都有些模糊,似乎也沒有以前吵雜,應該是錯覺吧!我才三十五歲,難道從此以後都將聽不見任何聲音嗎?我不願意,我不甘心,我從未預期自己的餘生都將在無聲世界中渡過。聽不見第一陣響雷,我將如何知曉春天的到臨?我將怎麼面對靜謐的溪流與海?而身邊沒有攜手同行的人,在路口,在巷底,我要如何獲知周遭可能會有的危險?而我識字不多的母親,又怎樣向我表達她擔憂的叨唸?
一個又一個問題,壓得我心頭沉甸甸的,想起之前看過的一部電影“走出寂靜”,自幼失聰的父親,問正常的女兒:「落日是什麼聲?風吹動旗幡是什麼聲音…?」
若落淚有聲,此刻我的眼淚必定響如金罄。

我的聽力終於換來了離婚證書,驗傷單抵得上十個口齒伶俐的律師,我那個曾經稱之為丈夫的人,付出了一筆賠償金,走出法庭,從此之後就是陌路人了。我的父母拭著淚,不敢相信當初認可的半子,今天卻是令女兒殘疾的兇手。
我卻漠然。一切都過去了吧!我一點也不難過將一個人度日,只是慶幸終於逃離那個凌遲我的苦牢。可是我沒辦法不恨,恨這個讓我遍體鱗傷的人,恨這個讓我連愛的力氣都失去的人。

隨著我耳中聲音的萎縮,我陷入呆滯的時間越來越長。生活暫且無虞,我便慷慨花費大把時間,凝望時間的流逝:秒針的移動,屋內陽光的移動…
早晨陽光射到我左半邊身體,就是該起床的時間;正午毛細孔感覺到空氣中凝滯的溫度,我就在床上賴上四、五個小時;夕陽斜射進主臥室陽台前的第三和第四塊地磚之間時,走到陽台會看見放學的孩童們歡快的笑顏…
然而,沒有陽光的日子,往往會讓我的生活步調大亂。

當聽覺逐步退化,我仰賴視覺的程度就越深,過馬路時注意紅綠燈和左右來車時的緊張,幾乎要到神經質的地步。
失去了聽覺,我感知世界的方式逐步重建,我得用其他方式重新探索這個世界:我看,用心到幾乎用力地注視眼前的景物:夏日歡暢的烈陽、海灘、泳衣;秋日蕭索的落葉、沙塵;冬天的霧、大衣、匆促的行人;然後到了春天,萬物萌生新芽的季節…
那日失眠,信步走到中央公園,清晨時分沒什麼人,草地上還有露珠的濕氣,花圃裡市政府新植的花朵排成了市徽的圖案,中央是彩色的馬櫻丹,四周以黃色、紫色、粉色的雛菊排出色塊,真是美麗啊,這樣鮮嫩…
我卻伏在公園的長凳上,大哭起來。
五色繽紛,如今卻是對我最嘲諷的喧囂。

我所有的CD都送人了,電視和音響也是,任何會喚起跟聽有關的東西,都被我推到看不見的地方。仇恨已經麻木了,取而代之是無止盡的沮喪,我鮮少出門,一出去就是採買一週所需的食糧。
房子裡總是二十四小時開著大燈,因為一暗下來的寂靜和孤絕,會讓我無法負荷。我逃避所有的親友,不想費力氣讀唇語,也不想筆談。只要這四堵牆將我包圍在安全的空間裡,我就可以什麼都不用做,也什麼都不用想。

我的母親幾次差了兄弟來要我回南部住住,都被我以各種理由推託了,她又沒辦法打電話給我,最後只好拖著風濕痛的身體,親自上來要我回去。
開門見到母親時,我憤懣的氣勢已經去掉一大半,看到她歪歪斜斜地在紙上寫下幾個大字:「跟媽媽回家好嗎」時,淚水不爭氣地就掉了下來 ,乖乖地回房間收拾衣物,隔天一起搭早班車南下。

只是回了家,我的心卻仍留在那個封閉而安全的堡壘內。老家在嘉義鄉下,務農的鄰居們,吃完晚餐就四處串門子,晚上常有不同的遠親近鄰上門來探視,都由母親代為交際。看表情就可以猜到他們交談的內容:先是驚訝,接下來是憤怒、打抱不平,再下來是憐憫…臨走前,也都不忘來握握我的手或拍拍肩膀,表達慰問之意。
可是人生落魄至此,我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憐憫的眼神,最後索性都待在房間裡,由母親代為應付。她也沒說什麼,只是每天早晨打了毛巾叫醒我,到雞舍摸一粒新鮮的雞蛋,配上她自製的醬菜,和五點就開始熬的粥,熱騰騰地放在桌上等我享用。餐桌上,她和父親也變得沈默,只有在我盛上第二碗、第三碗時,才會在他們眼中看見喜悅的光芒。

父親下田,中午回來休息時,總不忘幫我帶些當令的水果:鄰居種的哈密瓜,一口咬下,甜得幾乎要滴下蜜汁來;祖墳後的一顆芭樂樹,他知道我蛀牙,總是挑熟軟得發白的,讓我吃個痛快;魚池邊的芒果樹,他特地藏了根竹竿在旁邊,經過看到有不錯的,就打下來帶回家,削了醃起來做我愛吃的凍芒果青…
幾次和父親到家中的苦瓜園,他總是拿頂斗笠,叫我在工寮看看就好。我看著他一逕地忙碌,噴灑農藥、細心地為每顆苦瓜覆上保護套…偶而經過我面前,他會抬起頭來對我笑一下,然後繼續忙去。

某個週末,母親帶我和父親到附近的天后宮拜拜,戴著父親親手編的斗笠,一路上母親還怕我熱了似的,一停下來就幫我搧風,害我很不好意思,也幫她搧回去,父親微笑地看我們母女兩個咭咭咯咯笑成一團,看著二老的歡顏,突然想到,我有多久沒看他們笑了?
在廟裡,母親熟練地帶我擺供品、上香,這間廟是我小時候就跟著她來參拜了,可是我始終弄不清楚那一個香爐前面要插幾支香,該向神明祈禱些什麼…倒是練就了熟練的燒金紙與捻香的手法,以前一直喜歡看金紙亭上方縹緲而去的黑煙,想著我的願望就將達成。
母親拉我到光明燈前,轉啊轉地,轉出了我的名字,看日期是在我離婚後沒多久,母親幫我許的願望只四字:平安健康。
神明應是人精神力量的凝聚,我站在光明燈前,這裡有擔憂的父母,有羞怯的夫妻,也有孝順的子女…許許多多的願望,聚集在這些小小的燈前。

那天晚餐桌上有青江菜,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青菜,我嚐著母親的手藝:她慣常將整顆蒜頭爆香,青菜下鍋後,再用鍋鏟將蒜頭碾碎,讓蒜香均勻分布到每片菜葉上。
我嚐到了,突然間,熱淚盈眶,為我還能注視,還能嗅聞,還能品嚐…還能感覺,而感到慶幸與感恩。
我悄悄拭去眼淚,清了清嗓子:「阮回台北擱出去找頭路看嘜,整天在厝裡嘛真無聊。」
父母已經很久沒聽見我的聲音,我看見驚訝,繼之是欣慰和喜悅的表情,在他們臉上蕩漾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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